詩歌城堡的國王(自由時報副刊專欄)
王丹
從來沒有見過周夢蝶先生,只是跟很多人一樣,多少讀過他的詩。閱讀,尤其是閱讀詩歌,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,因為對於相同的詩歌作品,不同的閱讀背景會帶來不同的感受。對於周夢蝶和他的詩,現在的我,就是這樣的心情複雜。當我們確切地知道周夢蝶還在那裏,在明星咖啡館外面的陽光下獨自靜坐的時候,讀他的詩還可以有一種平和的心情;但是現在,當我們知道他已經不在那裏的時候,當我們發現有一些什麼,是失去了就再也沒有了的時候,再看同一首詩,感覺竟然就如冬夏的區別一樣,冷暖自知。
現在再看到這樣的句子,你會怎麼感受呢:“哽咽而怆恻,时间的乌鸦呜号著/“人啊,聪明而蠢愚的啊!/我死去了,你悼恋我;/当我偎依在你身旁时,却又不睬理我──/你的瞳彩晶灿如月镜,唉,却是盲黑的!/盲黑得更甚于我的断尾……”时间的乌鸦呜号著,哽咽而怆恻!/我搂著死亡在世界末夜跳忏悔舞的盲黑的心刹那间,/给斑斑啄红了。”(《烏鴉》)這樣的泣血的句子,在我們知道這位獨自守著關於詩,關於美,關於文字的夢想的老人已經離開的時候,再回頭看,竟然是這樣的讓人發抖,彷彿看到他化身為神鳥,在遠遠的天空上繼續寫著鮮紅色的文字。
在他之後,還是會有很多詩人,也會有很多精美的或者打動靈魂的句子,但是我總覺得,不會再有人寫出像周夢蝶那樣的孤獨的意象了。我們都知道孤獨是什麼,也知道為了孤獨付出的代價在哪裏,但是有多少人會這樣來描繪它呢:“缺月孤悬天中/又返照于荇藻交横的溪底/溪面如镜晶澈/只偶尔有几瓣白云冉冉/几点飞鸟轻噪著渡影掠水过……“(《寂寞》),又或者,“看了看岸上的我自己/再看看投映在水里的醒然一笑/把一根断枯的柳枝/在没一丝破绽的水面上/著意点画著“人”字──/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”(《我跌坐著》)
還有,“昨夜,我又梦见我/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/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/(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)/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/只有时间嚼著时间的反刍的微响/这里没有眼镜蛇、猫头鹰与人面兽/只有曼陀罗花、橄榄树和玉蝴蝶/这里没有文字、经纬、千手千眼佛/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/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/夜比白昼更绮丽、丰实、光灿/而这里的寒冷如酒,封藏著诗和美/甚至虚空也懂手谈,/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……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/我是“现在”的臣仆,也是帝皇。”(《孤獨國》)“時間嚼著時間”,“空虛的手談”,“夜色中放出的比白晝還要絢麗的光芒”,“酒的寒冷”。。。。這是要怎樣的內心恣肆的寫手,才可以鍛造出這樣的意象呢?這又要如何的功力,才可以不動聲色地表達出最高的透徹?周夢蝶的每一個字,都是一截一截地從心底抽出的繩索,把他自己的歲月連成了一個圍困的城堡。
而他,周夢蝶,就是這座城堡的國王。